草醫在杏林中的地位很低, 但常有一味單方氣死良醫的軼事。 他們親近土地, 對自己生活的地方長著什麼藥瞭若指掌, 比如屋頂杉皮上長的石葦, 溪流邊的旱蓮草, 路邊的車前草, 田埂上的半邊蓮, 高山上的七葉一枝花, 等等;跟人說起來像在說菜園子裡的蘿蔔白菜豆角茄子, 什麼時候出苗, 什麼時候開花, 什麼時候結果, 什麼時候採摘最佳, 滔滔不絕, 如數家珍。 甚至夜裡碰到急診的病人, 提燈出門, 在房前屋後轉一圈, 就把所需的鮮藥摸回來了。
這種摸藥的神奇, 與草醫平常出門時的細心留意分不開, 是草醫所說的“謀藥”, 即平常觀察到某地有某種藥, 一到用時馬上就能找到。
在我們村裡, 原來也有個草醫, 六七十歲, 是一個孤寡老頭子。 他嗜酒, 一日三餐總斟杯小酒, 添一碗涼颼颼的菜兀自地蹲在板凳上喝。 他的祖父在清朝是一個杏林名家, 醫學傳到他手上僅剩幾口草藥了。 他似乎善治婦科慢性病, 嚼一大口黏稠的綠汁碎葉, 敷在女人的小腹上, 馬上暖暖的, 如絲絲炭火熱, 緩緩地溫熨著直達病所。
他是不講究報酬的, 求診者知其好酒, 就都帶壺酒去。 在村裡, 大夥找他不難, 下雨天多在屋裡睡, 倘若天晴, 他則躺在那張爛竹椅上, 背著陽光曬了左邊曬右邊。 求診的人喊他一句,
他的那幾口草藥治好了不少人, 也賺了不少好酒。 在他陳舊破爛的三隻腳的櫃子上, 橫七豎八放了若干個酒瓶子。 我有次去他家, 他在旁防賊一樣盯著我, 說:“別亂翻, 這是我治好的醫案。 ”我聽了“嗤”的一聲笑了, 心想饞酒也就罷了, 還要巧立個名目。 我順手拿出一個瓶子, 考他, 他想都沒想, 隨口道:“某某, 女, 1998年某月某日入診,
我驚得目瞪口呆。 那時的我是二十歲的樣子, 在鎮上的一條街上行醫, 常有患者提起他, 便對他的草藥有所耳聞。 這次拜訪, 第一次見識他特殊的醫案, 足可覷其治病的認真與用心。 我暗暗唏噓一番, 虛心地說:“要人背背簍(收徒弟)嗎?我閒散得身子沒勁了, 想去山裡轉一轉。 ”
他看著我哈哈大笑。 我狡黠地瞄了瞄他。 許久, 他大手終於一揮, 像放下一百斤重的擔子, 說:“帶到土裡也可惜, 姑且就教給你吧。 ”
我們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進山的。 近的遠的山峰身上披著青黛的鎧甲, 如一條江水奔騰而去, 與風, 與陽光, 與露, 還有彩翎的鳥, 匆匆, 重複著匆匆的時光。 我跟在他的身後,
那一次我們攀爬了七八座高峰, 蹚過幾條清澈的小溪。 他休息時, 不時從衣兜裡摸出一瓶酒, 然後仰頭, 咕嚕咕嚕吞幾口。 走到一座山的坳口, 有一棵古老遒勁的大樹下, 他指著樹上寄生的一種盤曲如花的藤, 說:“這藥止血。 ”我爬上去摘下一蔸, 藤身細而黑褐, 葉當面有絨毛, 背面呈紅斑, 肉粗, 一嚼, 一嘴的生澀, 汁水綠稠稠的。 我問:“它沒有根啊?”他笑了笑說:“這是一種鳥吃了籽, 屙在樹上生的。 寄生於此樹的粗幹, 沐日月星辰, 飲曉風夜露, 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了。
哦, 原來藥也修行啊, 難怪如此慈眉善目, 普度眾生。 我聽著, 近乎在聽一個流傳了很久的神話, 勾起了我無窮的興趣和求知欲。
天色慢慢地淡了, 風把雲卷來卷去。 陽光不小心顛了一腳, 從西面的山坳“咕嘰”一聲滑下去了。 我和他行走於淺溝深壑, 覺得土地饋贈給人的草藥太豐富了, 而中藥房裡的四百味顯然太少了, 那抽屜裡的草木金石之藥, 只是這未知的或未納入的草藥中的一小部分。
以後的日子, 我一有空就去找他, 漸漸地認識了不少草藥。 有一次, 他躺在那張爛椅子上說:“草醫不值價, 用鮮草鮮葉治病, 在鄉村容易找, 也不好收錢。 草醫忙, 忙的是人情世故, 是鄰里之間的攜扶。 ”我點了點頭。 然後他難過地長歎:“識天地之藥, 治人間之病,找延壽之方。可惜,草醫的經驗沒人學,快瀕臨失傳了。”他指著土坪邊培育的一株草藥,說:“牛苦膽,治腫瘤,散結活瘀,清火敗毒,現在山上極其稀少了,很難找到。”
他擔心草醫消失的時候,一些珍貴的草藥也隨之消失。這種因果或許不會存在,也或許真實存在,他的忐忑和恐慌,猶如那株牛苦膽一樣苦惱。
在天地人這個整體中,陰陽調和、和諧相處,早已于藥典裡相傳,而人是否已參悟透徹,我就不知道了。
一種藥儼然是一個人,通了靈性的。故鄉的草醫,是一味平凡的草藥,在田野山岡搗鼓著七經八脈的仁愛,也感觸了五色五味的生命。
治人間之病,找延壽之方。可惜,草醫的經驗沒人學,快瀕臨失傳了。”他指著土坪邊培育的一株草藥,說:“牛苦膽,治腫瘤,散結活瘀,清火敗毒,現在山上極其稀少了,很難找到。”他擔心草醫消失的時候,一些珍貴的草藥也隨之消失。這種因果或許不會存在,也或許真實存在,他的忐忑和恐慌,猶如那株牛苦膽一樣苦惱。
在天地人這個整體中,陰陽調和、和諧相處,早已于藥典裡相傳,而人是否已參悟透徹,我就不知道了。
一種藥儼然是一個人,通了靈性的。故鄉的草醫,是一味平凡的草藥,在田野山岡搗鼓著七經八脈的仁愛,也感觸了五色五味的生命。